第10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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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下霸唱 更新:2024-01-16 05:49 字数:20307
转眼过了一个多月,崔老道还没找到合适的人,终日愁眉不展,加之着急上火,嘴里起大燎泡,腮帮子肿得老高,饭都吃不下去了。这河妖兴风作浪,不知道害了多少人,杨二爷和铁柱子也把命搭上了,想到这里崔老道心中一阵黯然,不知几时才能给这二位报仇?
这一天,崔老道坐在炕头上发愁,忽然想起一位,不是旁人,正是以前送禄烧奏表时的那个傻少爷。这位傻少爷一脑袋糨糊,怎么看也与豪侠之士没有半点关系,可有一点其他人还真比不了,此人生来一根筋,认准了的事撞上南墙都不带回头的,得把南墙拆了接着往前走。只要提前告诉好了他,别人再说什么他也不会信,天底下哪有比他更合适的人?
崔老道盘算好了,心说:就是他了!捉妖一事刻不容缓,当下拔起腿来,出门去找那位傻少爷。虽说送禄烧奏表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,但这傻少爷还真没忘,一见崔老道就急了,瞪眼问:“你这牛鼻子老道,上次说好了送我爹去当神仙,怎么刚进南天门就让人家给枪毙了?我还没找你算账呢,你还敢送上门来?”说罢抬手就要打崔老道。
崔老道就知道傻少爷肯定还得提这段儿,来的路上都算准了,要不说一根儿筋呢!他早编好了词,赶紧解释:“孝子哎,您先别着急,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,这里头一定有误会。您家老爷子早进南天门了,这会儿不知道正跟哪位老神仙下棋呢,绝没让人枪毙。当时街上过兵,开枪打死的是混混儿刘大嘴,您不是也在场瞧见了?不过这也叫因祸得福,老爷子上天当了神仙,手底下也得有个使唤的人不是,正好让刘大嘴当个引路提灯的童子,鞍前马后的伺候您家老爷子。”
傻少爷仔细一想,刘大嘴确实死了,看来崔老道没说假话,况且听意思刘大嘴也没白死,上天伺候老爷子去了,这是件好事儿,便不再追究了。书中代言,混白事的刘大嘴在天津卫绝对是有名有号,到了后文书,这个傻少爷当上了摔打叉剌的混混儿,凭他一股子傻劲儿,也干出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,同样不是个简单的人物。旧时天津卫地面上出了“四神三妖、七绝八怪”,这二位是“八怪”里的,无论善恶良贱,也是占了一个坑的人物字号,单拎出来都有一段热闹回目可说,有机会咱再细表。
接说崔老道崔道爷,出来之前打听清楚了,傻少爷本是家财万贯,他爹留下来的家产不敢说金山银山,那也是差不了太多,可架不住那些狐朋狗友蒙他骗他,平日里花钱如同流水一般,这两年早把家产败掉了一大半。傻少爷家是北城一等一的富户,宅中有专门放钱的屋子,一摞摞的银元码在地上,他再傻也看得出来钱少了,一屋子钱跟半屋子钱毕竟不一样,那也差得太多了。手底下有厚道的家人告诉傻少爷,外头的那些朋友要分清辨明,很多人纯粹是蒙钱来的,他们的话不能都信。傻少爷别的不知道,却知道钱是好东西,有什么都比不上有钱,可他哪分得清谁是好人,谁在蒙他?正跟这儿发愁呢。
崔老道一听正中下怀,他本就是找上门来煽风点火的,顺坡下驴告诉傻少爷:“恕老道我直言,您面带破财之相,是不是经常有小人来蒙骗您的钱财?”
傻少爷闻听此言连连点头,认为这崔老道还真是能掐会算,我想什么他都知道,说的是一点没错,我得听他的。
崔老道是何等人,摆摊儿算卦的最擅长察言观色,吃的就是这碗饭,一看傻少爷的反应,心里头更有底了,继续说道:“老道我掐指巡纹一算,以往那些蒙骗你的人虽然可恶,但都是小河流水,您家大业大,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,凭傻爷您的机智,这还瞧不出来吗?不过是您宅心仁厚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当赏他们一口饱饭罢了。”
崔老道这话里有学问,不显山不露水先给傻少爷扣了一顶高帽子,一个是说他们家广有钱财,另一个夸他机智。俗话说“打人不打脸,骂人不揭短”,傻人就不爱听别人说他傻,崔老道一夸他机智,傻少爷心里那叫一个美,觉得崔老道真不错,虚的没有,净说实话,咧开嘴哈哈大笑。
崔老道瞧出火候差不多了,又跟傻少爷说:“刚才贫道只说了一半,紧要的话还没说。虽然您周围这些狐朋狗友,吃不穷您花不穷您,可我掐算了一卦,最近有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儿,憋着坏要把您家的钱全卷走,这可太狠毒了!都说老奸巨猾,人越老坏主意越多,再聪明的人都保不齐上了当,老道我特地赶来给傻爷您通风报信,咱爷们儿不能让这老头儿得逞啊!”
崔老道一番花言巧语,说的跟真事儿一样,把傻少爷唬得一愣一愣的。傻子这些年总吃这个亏,最怕让人家把钱蒙走,听了崔老道的话吓了一跳,赶紧问崔老道:“怎么办?求道长教我,有何良策?”
崔老道热的也没有,哪来什么“凉策”,只是将以前嘱咐铁柱子的话,又原封不动嘱咐给傻少爷,让他原样照办,定能保住家财。必须以不变应万变,不论穿黑衣的老头儿说什么,决不能搭话,否则你的钱可就没了,记住了这一点就行。
崔老道走江湖混饭吃,全凭一张嘴巧舌如簧,论别的不行,瞪眼说瞎话的本事,他在天津卫认第二,没人排得了第一,何况糊弄一个傻子,那还不是手到擒来?当时把傻少爷眼泪都说出来了,对崔老道感恩戴德、千恩万谢,又从兜里抓了一大把银元送给他。崔老道嘴上客气,手可伸出去了,接过银元揣在怀中,又将钢针、大香和符咒留下,叮嘱再三,这才告辞而去。当天晚上,傻少爷也和铁柱子一样,床头贴符,桌上点香,倒头便睡,晚上捏着钢针出门,一路往南走,同样在半道遇上了穿黑衣服的老头儿。
第一天那黑衣老头儿先问傻少爷去哪儿,又说那地方不能去。傻少爷却只记着崔老道的话,认为这老头儿是憋着坏来骗他家财产的,根本不予理睬,到水边扔下钢针,掉头往回走;第二天那老头儿求傻少爷回去,要钱给钱要宝给宝,傻少爷是直肠子的实心眼儿,认准了这个老头儿是来骗他的,一说话家里的产业就没了,同样闭着嘴不答一言,该怎么走怎么走,该怎么扔针怎么扔针;到了第三天,那黑衣服老头儿凶相毕露,声称要去吃掉傻少爷全家老小。这招儿对铁柱子有用,因为铁柱子是孝子,家里有爹娘二老。傻少爷一听这话好悬没笑出来,更相信崔老道的话了,这黑衣老头儿摆明了在骗他,家里就他一个人,哪来的什么老小,老爷子早上南天门当神仙去了,其余都是下人,是死是活他可不在乎,因此不吃这套,径直往前走。等那黑衣老头儿意识到这是个脑子里一根筋的主儿,傻少爷已经把钢针投完了。
到了第四天早上,几片朝霞飞天际,一轮红日上扶桑,又是个好天儿。崔老道赶去南洼,打老远就见水边站满了人,来到近处一看,原来河里浮上一条三丈多长的大黑鱼,嘴里吐着血沫,白肚皮朝天。围观之人无不惊叹,指指点点议论纷纷,不知水洼子里为什么会出这么大的鱼。崔老道心里踏实了,挤在人群中暗暗点头,知道傻少爷把河妖降住了。您听明白了,这只是降住了,可还没除掉。
周围看热闹的村民瞧出了便宜,把南洼里这条三丈多长的大黑鱼用钩竿子拖拽上岸,各家各户争相上来割肉。黑鱼食性甚杂,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吃,哪怕是扔到河里的死猫死狗,连河漂子也能给啃干净了。老百姓可不管那一套,本来就吃不上饭了,现成的鱼肉既不费力又不花钱,这是白来的,岂能放过?拿着菜刀挎着篮子,你一块我一块,人人奋勇个个当先,只恐割少了吃亏,剔得那个干净啊!不到一个时辰,那条大黑鱼就只剩一堆白骨了。等到人们散去,崔老道这才走到近前收敛鱼骨,就地用火烧成灰,装在一个坛子里,埋到城西掩骨塔下。
从此天津城很少再有水灾发生。直到1956年的时候,掩骨塔因雷击破坏倒塌,当年汛期连降暴雨,洪水犹如脱缰野马一般滚滚而来,淹没了大半个城区。
民间传说河妖就是这条大黑鱼,也有人说是条大蟒或是老鳖,总之越传越玄,出你之口入我之耳,添油加醋说什么的都有。崔老道却知道,黑鱼并非河妖,而是被河妖附在了身上。河妖之形并不固定,凭崔老道的本事,也没办法将其彻底铲除,只能捉起来镇在掩骨塔下。那座掩骨塔,乃是城中义民所造,专门收敛荒郊野地里没主儿的尸骸,塔里堆满了骷髅白骨,所以塔砖上全都是符咒,塔顶又以八卦为形,什么妖魔邪祟镇在塔下,也甭想再兴妖作怪。但也只是镇住了,想要彻底铲除还要看天意。
崔老道捉妖之后,把河妖焚骨成灰,装在坛中埋到塔下,很多年后终于等来天雷诛妖,连同石塔一同劈毁。不久天津城又遭了洪水。别人不知道,崔老道却明白,只因这只河妖年深日久道行太大,遭受天雷之后必有异象,这才引来了洪水。不过经过这场大水,天津城往后多少年不会再有水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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傻少爷捉妖有功,只有崔老道明白前因后果,他自己完全不清楚,以为黑衣老头儿没了,家财也就保住了,成天胡吃闷睡大把花钱,进项顶不上花销,又被人连蒙带骗,金山银山也架不住这么折腾,到最后把家产败了一个精光。
从前的傻少爷家太有钱了,老爷子在世的时候置办下了良田千顷,不用自己耕种,全租给佃户,年终岁尾收地租。不仅如此,家里的房产不下十条胡同,也都赁出去给别人住,铁杆儿庄稼一样收租子,而且还开连号的当铺。傻少爷他爹知道儿子缺心眼儿,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撒手闭眼,自己这宝贝儿子就没人管了。为了给傻儿子留点存项,老爷子找人用金子铸了十八尊罗汉,从小就告诉他记住三句话“放债莫讨账,种地别插秧,没钱打和尚”,不仅是逗孩子的顺口溜,也是给儿子留的后路。放债莫讨账说的是当铺,借钱当东西的不来赎,当铺才挣得到钱;种地别插秧就是告诉他收地租,地有佃户去种,不用自己操心;没钱的时候把十八尊金罗汉打碎了,换成钱也够享乐一辈子。老爷子心里有数,知道自己这儿子傻,成天给他念叨这几句话,让他牢记在心里,想等傻少爷长大之后再给他讲明白了。可还没来得及说,老爷子就进了南天门当神仙去了。
傻少爷站着吃躺着花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天天可劲儿地造,再加上狐朋狗友连蒙带唬,都从他这儿骗钱,再厚的家底也不够他如此挥霍,甭说十八个金和尚了,就是金山也得掏空了。买卖全兑了出去,地也卖光了,金罗汉全抵给了宝局子,等到没钱吃不上饭的时候,想起老爷子说过“没钱打和尚”,跑到寺院中抡起扫帚一通胡打乱捶,专找光头和尚下手,让人家当疯子扔进班房蹲了半个月。家里虽说没有亲人了,手底下使唤人还不少,工钱欠了一年多了,一看傻少爷进了班房,那还跟这儿干什么呀?凑到一块儿一商量,把宅子的房契翻出来变卖一空,众人分了钱各奔东西,来了个树倒猢狲散。
傻少爷打班房出来,回到家一看房子都换主儿了,跟人家讲理被打了个半死,可叹偌大的家业,几年光景被他败得镚子儿皆无,到头来只得流落街头,忍饥挨饿。傻少爷过去住在大宅门儿中,衣来伸手饭来张口,糖里生蜜里长,要什么有什么,哪里懂得世上的人情冷暖。如今沦落街头,无处安身立命,整天东游西逛,结果误交了匪类。常言说“学好不容易,学坏一出溜”,傻少爷凭着又傻又愣,刺了文身当混混儿,摔打叉剌耍胳膊根儿,道儿上的规矩满不懂,从不按套路出牌,全凭一股子愣劲儿。
拿这个文身来说,过去混混儿文身都有讲究,在文身里边文龙的居多,龙和龙又不一样,刚开始当混混儿的属于才入行,通常在背上文“出水龙”,暗指刚出道。几时混出了名堂,再在出水龙旁边加上祥云、太阳变成“钻天龙”;浑横不要命的在胸口文“抬头龙”,暗指从不低头服软,是硬茬子;黑白两道通吃的混混儿文“过肩龙”,两个肩膀上分别有一条龙,那是告诉你官私两面都能平蹚;有钱有势的人也有当混混儿的,不是为了吃饭,就为招摇过市欺负人,这样的人文“盘腿龙”,两条龙从脚脖子一直盘到大腿根儿,说明这个人根基硬,轻易扳不倒。除了文龙以外,“关二爷马上抡刀”、“三太子闹海伏龙”都有说法、有讲究,含义各不相同,代表了你在混混儿界的身份地位,不是谁想怎么文就怎么文,想文什么就文什么。傻少爷不懂这一套,更不在乎什么规矩不规矩的,看什么热闹文什么,左臂上文的是三仙仗剑,右臂上文的五鬼擒龙,那都是成了名的老混混儿才敢往身上扎的。他一个傻子整天带两膀子花儿满世界晃悠,因为这个没少挨打。不过也正是由于他人傻,谁都不怕,又浑又横,蛮不讲理,打遍街骂遍巷,七个不行乎八个不在乎,大不了挨顿打,饭辙可有了。好比说谁家饭菜刚摆上桌,还没等动筷子,他踹开门进来,坐下就吃,你不让吃就掀桌子骂脏话,你动手他也动手,打不过就挨打,反正你不敢打死他,挨完了打明天还来,你能把他怎么样?只能求这位爷明天换个地方,别在一家吃起来没完。
傻少爷成天到处转悠,吃喝是不愁了,谁家的门他都敢进,谁家的东西他都敢吃,还都拿他没办法,到后来只是吃你的喝你的都不行了,还得讹钱,你不给钱我就不走。凭着这一身的傻劲儿,居然也混出点名气,一提天津卫的傻爷,没有不知道的,谁惹得起这么个主儿?
当时的天津卫,可以说遍地是混混儿,四大锅伙各霸一方,分别在东、南、西、北四城站脚儿,各有各的字号:东城的老君,西城的老悦,北城的四海,南城的九如。彼此之间界限分明,一旦有人越了界,上别人的地盘闹事,那就会引发一场恶斗。混混儿打起来可不管三七二十一,镐把、斧子、鸟枪、匕首,有什么招呼什么,还有站在墙头房顶往下倒开水扔砖头的,怎么狠怎么来。从谁口中吐出一个“服”字,那可就栽了,以后再也抬不起头。四大锅伙经过多年争斗,地盘相对稳定,很少有人出去找麻烦,倒也是相安无事。哪知道出了傻少爷这么一个货,什么规矩都不讲,打得过就打,打不过抹你一身大鼻涕恶心你,整个儿一滚刀肉,天津城四个角没有他不敢去的,挨多少打也不在乎。到后来都没人打他了,嫌太累。四大锅伙懒得理他了,官厅也拿他没辙,他也没多大的罪过,无非是到别人家里头抢口吃的,你还能把他枪毙了不成?抓回来关几天还得管他饭,打他骂他全没用,就这么个玩意儿。后来官厅想了一个治混混儿的绝招儿,当混混儿耍胳膊根儿的称英雄论好汉,最好面子,如若认了栽、服了软,以后就当不成混混儿了,所以把天津卫挂名排号的混混儿全抓来,傻少爷也在其中,他也没想跑,在哪儿吃饭不是吃?抓回来带到公堂之上,不审不问、不打不骂,干什么呢?让这帮混混儿“认干妈”。上妓院找来几个人老珠黄的窑姐儿,嘻嘻哈哈、淫声浪调,劈开腿往门口一站,勒令这帮混混儿挨个儿的从妓女裤裆底下钻过去,一边爬还得一边大声叫妈。不钻裤裆的一律打入木笼,放在太阳底下晒成咸鱼。名义上是对刁民略施惩处,一没打二没毙,这么晒死官厅没责任。如此一来,等于把当混混儿的逼上了绝路,要么钻裤裆,要么活活晒死。这一下乐子大了,围观的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,一个劲儿地叫好。当混混儿凭的就是个脸面,天大地大面子最大,折了胳膊不折腰,舍爹舍娘不舍脸,钻窑姐的裤裆还管窑姐叫妈,岂不成了婊子养的,这可太损了。真不乏脖子一梗,宁死不从的好汉,那就把命扔了。大部分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,钻过裤裆、认过干妈,抱头捂脸出了大堂,以后再也抬不起头来。
傻少爷那个没脸没皮的劲儿一上来,根本不在乎钻窑姐儿裤裆,出来之后自吹自擂,东、南、西、北四城那么多成了名的大混混儿,钻裤裆没他钻得快,干妈没他认得多,谁还敢跟他比?此后他更加肆无忌惮了,到处横冲直撞,一来二去成了天津卫的一霸。
傻少爷混出名头了,钱也有了,身边上也多了几个小兄弟。有人给傻少爷出馊主意:“现在的天津卫提起傻爷您的名号,真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响当当的英雄好汉。不过您还差一样,英雄好汉得玩小娘们儿啊,您看那戏文里边英雄配美人儿,那才叫气派!”当初傻少爷家里边金山银山有的是钱,也是吃过见过,但是那会儿岁数尚小,没对女人动过心思。而今他一听这个小兄弟说的有点儿意思,登时来了兴致:“上哪儿去玩小娘们儿?”小兄弟说:“那得上妓院啊,群芳院是个好地方,那里边的姑娘美若天仙,一个赛一个的水灵,闭上眼划拉出来的也是有模有样。”傻少爷一拍大腿:“得嘞!咱今天就去群芳院!”
众人簇拥之下,傻爷昂首阔步进了群芳院。老鸨子立马笑脸相迎,脸上的粉渣子直往下掉。大茶壶看座上茶,一看这位傻爷满不懂,头一次来,就让他先押十块钱上两盘瓜子,这叫开双盘,随即把姑娘们都叫出来了。什么冬梅、腊梅、烟儿煤、硬煤;春桃、春香、春饼、春卷儿,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,莺莺燕燕把傻少爷围在当中。傻少爷人傻心直,眼光也和旁人不同,上不接天、下不连地,隔一路独一门的品位,那么多好看的一概不要,一眼相中了春桃。
大家伙儿一看,这傻爷的口味真挺特别,这个春桃胖胖乎乎的大身子,脸上的粉涂得老厚,打扮倒很时髦,旗袍开的都快到胳肢窝了,两条大粗腿,穿着高筒的玻璃丝袜子,身上还喷了不少香水,香风臭气、搔首弄姿,一下子就把傻少爷给迷住了。敢情这位傻爷就喜欢胖的!春桃好几年不开张了,一撩旗袍直往外飞燕么虎,怎么呢?闲的!可这世上有得意孙猴儿的,就有喜欢猪八戒的,这一次赶上她的主顾了。
在过去来说,天津卫有四大害,分别是“毒、赌、娼、混”,也就是抽鸦片、赌钱、妓院和混混儿,全是坑死人不偿命的。傻少爷四样占了两样,这就离倒霉不远了。
从这一天开始,傻少爷隔三岔五来群芳院,一来就打莲台,说白了就是喝花酒。过去讲究“不搭莲台不叫阔”,可不是炒俩菜烫壶酒就算完了,得让大茶壶上有名的大饭庄子,点整桌的上等酒席,装进食盒送到妓院。酒要好酒,菜要好菜,你在妓院里开席包了姑娘,就是主人,得请大家伙儿,一摆就好几桌,狐朋狗友一人点一个姑娘,大茶壶在边儿上伺候也得打赏,您算算那得多少钱啊?虽说傻少爷当混混儿以来没少讹钱,可妓院是什么地方?销金窟无底洞!向来吃人不吐骨头,有座金山也不够往里边填的。傻少爷的钱又没个数,老鸨子大茶壶加上妓女们都知道他傻,该要一块钱的得找他要个十块钱,傻爷照给不误。春桃不是值钱的妓女,再接不来客就快让老鸨子打出去了,赶到了傻少爷这儿,却按班子中头牌姑娘的价钱要。就这么造了三五回,傻少爷身上的钱就没了,还欠了一屁股债。世人常说“婊子无情,戏子无义”,春桃看上的只是傻少爷的钱,眼见傻少爷变成了穷光棍儿,也就厌烦怠慢了。傻少爷却对春桃着了迷,仍是天天来找她。春桃知道天津卫傻爷的恶名,也不敢往外赶他,就跟傻少爷说:“傻爷,您是天津卫的英雄好汉,可人是英雄钱是胆,掏不出钱那还叫英雄好汉吗?这就有点儿不像话了,没钱您想办法去啊!就凭您这名号,横刀拦路、强取豪夺,看谁敢不给!”
春桃这个婊子,可真够歹毒的,出这么个损招儿,岂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送?傻少爷却听不出来,反而觉得春桃说的在理,本来也憋着干一票大的,再让春桃这么一说,心气儿就上来了。说干就干也不耽搁,出门正撞见一个挎枪的军官,上去一个通天炮,打了军官一个满脸花,夺下枪来直接奔了粮铺。军官也没防备,让傻少爷这一拳打蒙了,以前当兵的多横?“妈了巴子是护照,王八盒子是兔票”,出门一向横着走路,老百姓见了都躲得远远的,做梦也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,有人敢抢他的手枪,等明白过来傻少爷早跑了。
您说这位爷傻,他却知道空手抢不来钱,拎上手枪锤砸明火,光天化日之下闯进粮铺。粮铺的人见是傻少爷,手上还有盒子炮,那可没人敢跟他硬来,您要什么拿什么吧。傻少爷心中得意,还得说是抢钱容易,早该这么干了,抓过柜上的银元、老头票,一把一把塞进怀里。但是粮铺平时的收入都存银号了,柜上才有多少钱?傻少爷不甘心,好歹也是抢了一回,得够本儿啊,又背了两袋子大米,他倒明白——大米也值钱。
傻少爷还以为这跟挨家蹭饭讹钱一样,怀里揣着抢来的钱,背着两麻袋大米,大摇大摆往群芳院走。粮铺的小伙计早跑去报了官,官厅得知有人光天化日锤砸明火,大白天的就持枪抢劫,胆大包天目无王法,这不反了天了,立刻派出缉拿队捉拿强人。没等傻少爷走到地方,就被缉拿队的摁住了,抹肩头拢二背捆了一个结结实实。
这在当时来说可是大案子了,警察厅长亲自坐堂审问,光天化日持枪抢劫,这还了得?傻少爷整天与地痞无赖为伍,别的没学会,只知道当混混儿首先就得横,认打不认罚,脖梗子得硬。去别人家抢吃的也好,讹人家钱也好,落到官厅大不了挨一顿打,只要你不服软,官厅拿你也没辙,到最后还是得给你放了。可有一点他没想到,以前抢吃蹭喝的都是小事儿,没多大罪过儿,不至于掉脑袋,官厅也不会把你打死,打你一顿你不认,又打不出钱来赔偿,就不会再跟你纠缠下去了。然而这件案子在当时惊动了整座天津城,那还好得了吗?等到警察厅提审他的时候,傻少爷照样拍着胸脯,横打鼻梁一脸的不在乎,就是傻爷我干的,能拿我怎么着?要杀要剐随你的便,皱一下眉头不是英雄好汉!当时就把厅长给气乐了,拿过多少凶顽的罪人,可真没见过这么不知死的,这可倒好,一不用打二不用审,直接就承认了,拦路袭击军官夺取枪支,又持枪抢劫粮店,还顽抗拒捕,如今擒获了此案的首恶元凶,官厅可记大功一件,升官发财指日可待。于是告诉傻少爷,好汉做事好汉当,二十年后美名扬,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,你可得硬到底,否则不是好汉。经过三审六问,判了傻少爷一个枪决。傻少爷满不在乎,当堂大叫:“害怕我就不抢了,为了春桃把命丢,死后做鬼也风流,枪毙也好砍头也好,你给傻爷我来个快当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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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牢大狱是什么地方,好人能上那里边去吗?说是虎穴狼窝也不为过。牢头狱霸跟活阎王似的,进来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先是一顿好打,打完了锁在尿桶边上,什么时候认头伺候人了,什么时候再把你放开。傻少爷不懂这一套,被押入死牢等待处决,却依旧恶吃恶打,谁他都不服,挨完揍该怎么横还怎么横。其他犯人也看出来了,这是一个二百五,反正活不了几天了,也别打他了,告诉他耍横别在里边耍,那不叫本事不是好汉,真想露脸的话,枪毙那天游街示众,路上全是看热闹的老百姓,那才是你逞英雄充豪杰的机会。一众警察为了邀功,也都来告诉傻少爷,枪毙游街的时候可不能认,如何如何才是英雄好汉,到时候全看你的了。傻少爷信以为真,一门心思逞英雄,铆足了劲儿只等枪毙的这一天。
到了正日子,狱卒看守以及别的犯人都来道喜,摆下一碗酒一块肉,给傻少爷送行。军警将一众死刑犯提出大牢,插上招子押赴法场。“招子”就是死刑犯上法场时,脖子后头插的牌子,上面写有该犯的姓名罪状,拿朱笔圈上画个十叉。游街的队伍浩浩荡荡,一百多巡警手持警棍在前头开道,马兵步兵护卫两侧,待决的犯人走在当中,行刑队跟随在后。打西马路出来,绕城一圈,最后回到西马路,再出西门上法场,这一路都是热闹。
出门看红差的老百姓人山人海,密密匝匝挤在道路两旁,一个个抻脖子瞪眼,踮着脚尖往里瞅。一左一右两名军警押解傻少爷,蹚着镣子稀里哗啦走到北马路上。他倒没忘了今天是露脸的机会,这可不能错过,按别人教给他的,一边走一边冲道路两旁看热闹的人群抱拳拱手,嘴里不住叨叨。但他傻了吧唧前言不搭后语,说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,人们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。傻少爷心里奇怪,怎么没人鼓掌叫好呢?看来光说话不行,还得来点别的,这时候就听看红差的人群中有人高喊:“唱一个吧!”傻少爷一听,对啊,我怎么没想到呢?这个他行啊,“哇呀呀”一声高叫,这就开嗓儿了,唱了一出“朱买臣马前泼水,崔家女难续前缘”。您别说唱得还真是那个意思,围观看红差的无不鼓掌叫好。一同押赴法场的犯人到了这会儿,一个个斜腰拉胯,有人吓得连道儿都走不了了,一边一个军警架着胳膊拖死狗一样往前走,连屎带尿顺着裤腿往下流。傻少爷唱完了戏文,听着围观之人喝彩声如雷,心中十分得意,这算是出风头了。抬头一看路旁有一个买卖家,门前挂的牌匾上写有“福聚来”三个字,傻少爷一个大字不识,这块招牌他却认得,知道这是个酱肉店,店中的烧羊肉做得最好,用的羊肉一水儿是口外的阉羊,味道鲜美、肥而不腻。傻少爷以前经常上这儿解馋来,寻思一会儿可就挨枪子儿了,吃什么也不香了,怎么着我得再来上一顿烧羊肉。
想到此处,傻少爷往福聚来门口一坐就不走了,跟押解的军警说:“福聚来的烧羊肉我得尝尝!”自古以来,官面儿上对待上法场的人犯都有个担待,只要提的要求不过分,能满足的尽量满足,人都要死了,何必再难为他?福聚来掌柜的正倚在门框看热闹,闻听这位大爷点名要吃他家的烧羊肉,那可不敢怠慢,忙让柜上伙计切了一大盘。以前的买卖家都迷信,上法场的死囚吃你的东西,那可是阴功一件。因此大买卖家赶上出红差的日子,必定在门口摆一张桌案,备好了酒肉,待决的死囚打你门前路过想吃就吃,不想吃看上一眼也好,这都是积德行善。如若吃上几口你准备的饭菜或者喝上一碗酒,那就等于积了阴德。阎王爷有知,到时候全给你记下来。此时已经入了民国,买卖人却仍信这套。
小伙计端上一大盘烧羊肉,恭恭敬敬捧到傻少爷面前。傻少爷接过盘子看了一眼,二话没说“啪嚓”一下就给扣地上了。掌柜的和小伙计吓了一大跳,不知道怎么得罪这位爷了。还没等他们问,傻少爷先说话了:“掌柜的,财迷你也得挑挑时候,傻爷我是要上法场的人,能吃你多少东西?吃你的东西那是你的造化,你给我切的这盘是腱子,没什么油水儿,蒙别人行,在傻爷我这儿你可过不去。怎么不把你福聚来的烧羊肉腰窝端出来?”
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一瞧,傻少爷真是吃过见过,而且胆大包天,其余的死囚吓得拉了胯、尿了裤,他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吃烧羊肉,这才是个人物字号,纷纷起哄叫好。掌柜的无奈,只得又让伙计切了一盘肉,又端上一大碗酒。傻少爷得意了,抱拳拱手给围观的老百姓行了个礼,坐在地上连吃带喝大快朵颐,酒肉吃了个干干净净。傻少爷吃完了烧羊肉,又继续往前走,从北门转到东门,这一次唱的是“薛平贵单思十八载,王宝钏相逢苦莫提”。看热闹的最爱这样重情重义的英雄豪杰,又是一阵叫好鼓掌。傻少爷更来劲儿了,风风光光走到了东南角,抬头一看有个大买卖——老字号稻香村,起源于苏州,真正的南味点心,乾隆爷都爱吃,御笔亲题的匾额。他又站住不走了,点名要吃八大件。稻香村的老板赶紧招呼伙计,端出各色点心,什么“大八件、小八件、自来红、自来白”,在傻少爷面前摆了一地。傻少爷来者不拒,吃够了点心往前走,越走劲头儿越足,越走越是得意,这辈子没这么风光过。
看热闹的也高兴,往常出红差的,死囚大多吓得没人样了,何曾见过这等视死如归的好汉。眼见傻少爷连吃带唱大义凛然,没有不挑大拇指的。此起彼伏喝彩声中,队伍浩浩荡荡走到了南门。这边看热闹的人最多,平常就是热闹地方。傻少爷劲头儿上来了,抬高嗓门儿唱了一出“杨四郎思老母肝肠寸断,铁镜公主盗令箭大义凛然”,又是一阵喝彩,老百姓不停地喊好,一直在那儿鼓掌,手都拍红了。傻少爷是连吃带唱一点儿也不害怕,游街的队伍绕城走了一圈,转过南门口,又回到西门。西门大酒缸旁边有卖面汤的,闻着香气扑鼻,又把傻少爷的馋虫勾起来了,要了一大碗,稀里呼噜吃完一抹嘴,出城走到了西头小刘庄法场。甭管这一路上逞了多大的英雄,露了多大的脸,来到法场之上躲不过一颗黑枣儿。法场中间是个土台,民间俗称“美人台”,取销魂之意。等待枪决的死囚在美人台上一字排开跪好了,单有一个军警拿过两条白布,在犯人脑袋上横竖系一个十字,横着的这条盖住双眼,竖着的这条由打脖子底下勒上来,过了头顶有另一个军警攥住,为的是防止犯人乱动。行刑的枪手站犯人身后三步开外待命,等监刑的长官一声令下,往前走三步,顶住犯人后脑勺开枪。
今天行刑的乃是大名鼎鼎的神枪手陈疤瘌眼,因为傻少爷这是大案,所以上头委派他来行刑。此人面相凶恶,以前在军阀部队里当兵,有一手绝活儿,手快枪准、弹无虚发,说打眼睛蹭不掉一根儿眉毛,加上干这个酒肉管饱,还能多拿一份赏钱,这才改了行。
陈疤瘌眼上前一拱手:“傻爷,今天是陈某人送您上路,王法是官面儿上定的,案子可是您自己做下的,您要恨别恨我,我这手快枪也快,准让您走得又快又稳,咱是早死早脱生,赶到阎王殿前讨个好出身!”他开枪的手法和别人不同,说完话一扭身,背对傻少爷走出三步,不回头,甩手打了一枪。傻少爷当场死在枪下,陈疤瘌眼头都不转,收枪就走。可叹傻少爷误听人言,逞一时之勇光天化日抢劫粮店,本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,最终落得这样一个结果,而且无亲无故,枪毙之后连尸首都无人认领,实在是凄凉。
崔老道一直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,从头到尾瞧了个满眼,心里挺不是滋味儿。等法场周围看热闹的人走光了,崔老道出来收敛了傻少爷的尸首,埋于荒坟之中。
人死如灯灭,可是枪毙傻少爷一事,却被人们添油加醋越传越广,名头比他在世时大过十倍不止。傻少爷在老百姓口中传来传去,俨然变成了天津卫头一号的大混混儿,武艺高强、义薄云天。因为一个军官强占某青楼女子,傻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,在粮店门口三拳两脚打死了这个军官,又放火烧了群芳院,闹动了半座天津城,缉拿队出动两百多人才将他拿住。傻爷到得公堂之上宁死不屈,插了招子五花大绑游街示众,从容赴死、慷慨就义,惊了天地、泣了鬼神,难怪说众口铄金,以讹传讹就这么厉害,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儿。
第十一章 金刀李四海(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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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老道捉了河妖之后,仍在南门口撂地画锅,摆摊儿算卦外带耍嘴皮子说书,靠这个养家糊口。天津城南市是江湖艺人集中的地方,跟北京的天桥旗鼓相当,跑江湖的艺人想出头,就得奔这两个地方去,要么天桥撑得住场子,要么南市站得住脚,没在这两个地方闯出名堂不敢称腕儿。
崔老道说书不为出名,只为吃饭,能把一家老小的嘴喂了就成。他说的这是野书,跟书馆中的先生不一样,真可谓独一无二。首先穿着打扮就特别,真正的说书先生高台教化、讲古比今,穿的是长袍马褂儿,收拾得利利索索的。开书之前有小徒弟把书案上醒木、手帕、小茶壶摆放齐整,先生手拿一把白折扇儿,看着就有派头儿,稳稳当当迈四方步走上台,醒木一拍台下面鸦雀无声。崔道爷在路边说书没那么多讲究,扇子、手绢一律没有,也穿不起长衫马褂,花钱置办的东西一律不用,手里没个抓挠不得劲儿,干脆就用拂尘,照样比画什么像什么。往路边一站吐沫横飞、连说带比画,拂尘上的马尾甩得上下翻飞,听书的人凑近一点儿能扫脑门子上,晃得大伙儿眼花缭乱,顺带赶了苍蝇蚊子,倒也显得热闹。
只会说书还不行,还得会要钱,你不认识我、我不认识你,手心朝上平白无故找人家要钱,这可不容易,那得会要,行话管这叫“窥杵”,绝对是门学问。书场、茶馆里的先生不用学,专门有小伙计下去打钱,撂地卖艺的却不然,不懂要钱的“纲口”,说得再好也是枉然。而且这里边不分文武,你说我是打把式的,练的是刀枪、卖的是拳脚,用不着说话,这叫外行。都知道有句话叫:“光说不练嘴把式、光练不说傻把式,连说带练才是好把式。”南门口有很多打把式卖艺的,都是在地上画一个圈,两旁摆放兵器架子,上立刀枪剑戟,身上是小衣襟、短打扮,两截儿的蓝布裤褂,高挽袖面儿,抱拳拱手作过了揖,未曾开练先说话:“各位老少爷们儿、父老乡亲,学徒我初到贵宝地,兜儿里没钱了,有道是人穷当街卖艺、虎瘦拦路伤人,人要奔福地、虎要上高山。我可不敢说我会练武,在场的老少爷们儿藏龙卧虎,您打过一拳、踢过一腿就是我的老师父,一会儿我献个丑,走上两趟您给我指正指正。练完了要钱吗?不要,在下以前在镖行混饭吃,行里有一宗宝贝,唤作虎骨追风膏,能治什么呢?往大了说刀砍斧剁、黑红二伤,往小了说闪腰岔气、腰疼腿疼,我这膏药全能治。咱有言在先,买不买全凭您自愿,买了您是赏我饭吃,不买我也绝不恼您,只不过您可别看完了一回身,把人墙给我撞个大口子,那您可是毁我的饭门。闲言少叙,一走一过一行一站,各位赏下您的眼目来,在下这就开练!”
说完了打一趟拳,打完拳没人买膏药也不要紧,嘴里有话接着说:“看来各位都是高人,花拳绣腿难入您的眼目,不要紧的,我再卖卖力气给您练一套兵刃,不过我练完了您要是还不买膏药,那可就没办法了。您都是养儿养女的人,无多有少您给俩,够我把今天的店饭账结了就行。您都是我的衣食父母,看着我饿死谁也不落忍。我这就练一套花枪,看看哪位给我扔头把钱,我这儿先谢谢您了。”这一套行话叫“杵门子”,一般来说到了这时候就能要到钱了。
如若练完了还没人给钱怎么办?那就该拐着弯儿骂人了,行话叫“钻纲”。骂人是骂人,可不能骂爹娘祖奶奶的,骂了人还得让人挑不出理。比如这位练了两趟还要不来钱,就该这么说了:“各位三老四少,我一膀子力气扔在这儿,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儿,愣是没人给钱,怪不得说文武圣人也不打此处过呢!”这话什么意思?就是说你们这个地方不通王法、没有礼教,比骂人还损,如果周围的人中有练过武的、念过书的,脸上就挂不住了,怎么着也得给几个。所以说过去走江湖卖艺的人,无论文武两道,不仅得有真能耐,纲条子、杵门子也不能缺,缺了就算外行。
崔老道摆摊算卦也会“钻纲”,因为经常会碰上故意来找碴儿的,怎么算怎么不对,黑的非得说成白的,哪怕你算他“只有一个爹”,他也说不对,“我还有个干爹呢”,这就是成心找事、鸡蛋里挑骨头。崔老道对付这样的人自有一套说辞,但是很少使,跟谁都是客客气气的,讲求和气生财。可是倒霉不走运,说好话也得挨打。
前些天来了个算卦的,这位穿绸裹缎、戴金佩玉,一看就是有钱有势,身后跟着四五个使唤人,有端着茶壶的、有托着烟袋的。崔老道说了一车的好话把他捧高兴了,卦金一给就是两块银元,搁过去能买一口袋白面了。崔老道接过钱,赶紧说吉祥话:“您老人家宅心仁厚、体恤穷人,我祝您吉庆有余、子孙万代!”话一出口,来算卦的这位急了,上去给崔老道一个大嘴巴,又让手底下人把卦摊儿砸了。过后一打听才知道,敢情这位是前朝的太监,你说他“子孙万代”,这不找抽吗?
因此说,在旧社会吃开口饭太难了。崔老道算卦的买卖本来就不行,又让人把卦摊儿砸了,只好说起了野书。用行话来讲,崔老道说书那叫“海青”,没门没户没师父,从没得过任何传授,全凭这张嘴能说,想起什么说什么,什么都敢往外说。别的书不会,单会讲这么一段《岳飞传》。提起这套书来有两种说法,一种是袍带书,一种是神怪书。袍带书主要讲的是岳元帅征战沙场,率领岳家军与金兵厮杀,最有名的回目要数“兵困牛头山,大破连环马”。说书先生凭着一张嘴要说出千军万马的气势,两军阵前刀来枪往、插招换式,怎么攻怎么守怎么破阵怎么杀敌,听的是嘴上功夫,刀枪架儿也得漂亮,正经说书的先生向来按这个路子使活。
崔老道没得过师父传授,搁现在的话说叫没练过基本功,不是科班出来的,说不了长枪袍带这类吃功夫的书,他却会扬长避短,按照神怪书来说。说那岳飞岳鹏举本是西天如来佛祖头上的金翅大鹏鸟,曾在狮驼岭跟孙悟空斗过法,难分上下高低,简直太厉害了。只因如来佛祖曾被孔雀一口吞入腹中,佛祖剖腹而出,这孔雀就如同是他的生身之母,孔雀和大鹏本是兄弟,故此相当于如来佛祖的娘舅,收于我佛如来头顶的金光之中。有一次女土蝠听佛祖讲经的时候过于聚精会神,一不小心出了一个虚恭,也就是放了一个屁。金翅大鹏明王眼睛里不揉沙子,这一下可把他给惹怒了,飞上前去一口啄死了女土蝠。佛祖不高兴了,罚金翅大鹏鸟下界投胎,了却这段因果。投胎的路上又见到铁背虬龙,金翅大鹏鸟看这东西不顺眼,顺道也给啄死了,连带着龟丞相、虾兵蟹将一个没留,一锅全端了。这些东西转世变成了哈迷蚩、王氏、万俟、罗汝楫等人,所以岳飞出生三天家里就闹大水,正是当初铁背虬龙手底下的虾兵蟹将前来报仇,专门跟岳飞对着干。除了这几位,从老狼主完颜阿骨打到四太子金兀术,也是出于前世注定的因果,才来搅闹大宋天下。
这套封建迷信的东西,让崔老道说起来可谓得心应手,别人都及不上他,没他这么会编。听书的明知崔老道是信口胡编、瞪眼说瞎话,架不住编得好。崔老道又是会耍嘴皮子的老江湖,虽然没有正经学过,他也知道这说书得有扣儿,这扣儿就是悬念,你光在那儿说这不行,说得挺热闹,说完了呼啦一下全走了没人掏钱,这不是白忙活吗?说到节骨眼儿上,就得先停下来,然后伸手要钱,扣子不大钱就要不多,你想多要钱,人家也不多给。在南城根儿底下听书的,都不是什么有钱人,真有钱的人家茶馆儿听书去了,所以还得会说好话。崔老道就有这本事,不仅扣儿大,他也会说好话,毕竟周围这么些听书的人里头,至少有多一半儿压根儿没打算掏钱,身上也没带钱,你手心朝上、张口要钱,也不能把这些掏不起钱的穷哥儿们伤了,没捧钱场还给你捧人场了不是?
崔老道一般讲到扣人心弦的地儿,众人正听到紧张之处,他就停住了,把碗拿出来放到地上,满脸赔笑,冲周围一抱拳:“诸位,诸位,诸位,老道我今天伺候诸位这段《精忠岳飞传》,就是为了替佛道传名。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今天老道说这段书,一是大伙儿捧老道的场,二一个呢是咱大伙儿的缘分,老道我家里头孩子大人都有,也得吃饭啊!您看这天气一天凉似一天了,不怕您笑话,我们这一家子人晚上睡觉的时候,还盖着口罩儿那么大的被褥呢,连一件棉衣服都没有,大人能凑合,孩子可受不了啊!我这叫什么呢?棒子面儿倒在茶壶里——不好活呀!没法子,还求各位您帮帮忙,有钱的您帮个钱场,给多给少都念您的恩德,没钱的您帮个人力,在旁边站脚助威,容我要个棒子面钱,回去之后一家人端起饭碗,绝忘不了您的好处。”
崔老道说这么一番话,明里暗里的就让人不好意思不掏钱了,还就得这么说,不这么说要不来钱。所以说吃开口饭这一行不容易,这就叫“撂地画锅”。你首先得脸皮厚,磨不开面子不行,往那儿一站必须有本事说住了人,人家才会给你掏钱,要没有这两下子,干了也是白干。崔老道包袱加得巧,扣子拴得也紧,加上南门口闲人多,吃饱吃不饱的也没处去。那个时候的老百姓还就爱听这样的书,真有很多人捧他的臭脚,天天围着他听《岳飞传》。
好听是不假,路数也不俗,可架不住时间久了,一段《岳飞传》翻来覆去地说,听书的也都快背下来了,谁还愿意再听?老道说书看似新鲜,可等新鲜劲儿一过去,也就没人来捧场了。崔老道倒是挺卖力气,甭管有人没人,由打晌午开始说,说会儿歇会儿,歇会儿说会儿。说得口干舌燥,两眼冒金星,可是路过的站住了没听两句,一看还是老一套,抹头就走了。没人听崔老道也不能闲着,不然上哪儿挣钱去?可一直说到天至傍晚,愣是挣不出一碗粥的钱。
崔老道也想过去书馆偷艺,学两段儿不会的在南门口说,可转念一想也不成,那些个说书先生无非也成天的“三国列国东西汉、水浒聊斋济公传、大八义小八义、三言二拍西游记”,没什么新鲜玩意儿,还得花钱买票,费挺大劲偷来的艺,说的也未必比他们好,多余费那个劲儿。崔道爷思前想后、寝食难安,可一天不出去说书就一天没饭吃,这套《精忠岳飞传》在南门口来回来去说了十几遍,不说还真不行,他又不会别的。虽然大伙儿全听腻了,可也备不住有外来的没听过,给他掏上几个。
且说这一天,崔老道又来到南门口,跟往常一样,用树枝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儿,站好了端上架势准备开书,有个路过的人看见了,就问他:“崔道爷,今天说哪段书?”
崔老道见有人搭话,心里还挺高兴,正好就着来人的话开书,当下将拂尘一摆:“过来过往的各位爷台,老道我今天实实在在给您说上一段儿,跟那些说书的不一样,我说这个不为挣钱,说的是善恶,论的是因果,为的是替祖师爷传道。”
几句话说完,还真围拢上来这么三五位。崔老道一看有人了,更卖力气了,接着说:“天道轮回、是非因果岂是人力所能左右,那是几辈子之前就定好的。话说那奸臣秦桧为何陷害忠良,一十二道金牌把岳元帅从两军阵前调回临安?披麻拷剥皮问,遭了那么大的罪过儿,到头来屈死在风波亭,这其中有一段因果……”
围过来的人一听开头儿说得天花乱坠,说来说去敢情还是这段儿,除了《精忠岳飞传》就没别的了,能不能有点儿新鲜玩意儿啊?当时一哄而散,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。
崔老道臊眉耷眼站在原地,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,接着说吧,眼瞅没有人听,不说吧,干站着更难受。他也是无可奈何,吃这碗开口饭真不容易,大街上说书不比书馆,上那儿听书都是有钱的主儿,为了摆阔比着给钱。听撂地的都是来往的路人,平地抠饼、对面拿贼,全得凭本事,几句话把人腮帮子勾住了,才能挣着钱,东西拿不住人,那就干瞪眼挣不来钱,嘴皮子说破了也是没用。家里那老老小小好几张嘴,今天又得挨饿了。正在一筹莫展之际,却见对面来了这么一位,人高马大、肩宽背阔,长得挺魁伟,大秃脑袋锃亮,一根儿头发都没有,太阳光底下一照,晃人的二目。那位站在崔老道对面,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,把在手中迈个丁字步,突然大喊了一声:“嗨!”崔老道心里打了个突,暗叫一声苦:“本来这买卖就不好,今天又来了个呛行市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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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文书说崔老道在南门里撂地说书没人听,白话了一晌午,一个大子儿也没挣,正发愁家里几口人的饭辙呢。正当此时,马路对面来了一位,这位在路上一走,大伙儿就纷纷回头看他,怎么呢?长得太有特点了,人高马大、膀阔腰圆,大秃脑袋一根头发没有,亮得都能照见人影儿,站在长街之上,打怀里掏出两样东西。崔老道的眼贼,一瞧原是来抢买卖的同行,心里当时打了一个突,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,船破又遇打头风,呛行市的来了。光头手里这两样东西是竹板和鸳鸯板,要说哪个也不新鲜,都是江湖艺人吃饭的家伙。咱先说这个竹板,光头拿出来的不是一套,只有两片竹子的这个大板,行话叫“?”,交在右手握住了。按说左手应该使“节子”,也就是五片竹板加铜钱串成的小板儿,“噼里啪啦”这么一打,就该开口说了。光头却不然,他左手拿一对半圆形的铜片,那是唱山东快书用的鸳鸯板,也叫月亮板。围观看热闹的一瞧这可新鲜了,这两个东西怎么能放一起用呢?能对得上趟儿吗?从来没见过这么使的,这是什么买卖?不过这里头也有懂行的,一看光头的两件家伙事儿,就知道这是有本领的人,正经的山东快书都这么使,后来的人嫌麻烦、不愿意下功夫,久而久之简化了。
光头拉开了架势,突然之间大喝一声,引得一街两巷行路之人纷纷侧目观瞧。光头这一嗓子中气十足、声若洪钟,又出其不意,把胆子小的吓了一哆嗦,抱着孩子的好悬没扔地上,心说:这位怎么了这是?光头要的就是这个,一看大伙儿都注意他了,手中这两件家伙上下翻飞可就练开了,您别说还真有两下子,有板有眼加花活儿带身段儿,把这两副板子耍得成龙配套,一点不别扭,没等张开嘴唱,人就围了不少。有许多路过的看见围了这么多人,不知道怎么回事儿,也纷纷驻足观瞧,围观的人是越来越多。
崔老道也凑上去瞧热闹,反正他这买卖开不了张,就看看这个光头有什么本事吧。他揣着手往人群里一站,但见这个大秃脑壳子,小衣襟短打扮,腰里系着麻绳,脚上打着绑腿,一看就是个乡下来的怯老赶。崔老道暗自发笑,这个光头不好好在家种地,也想来天津卫吃开口饭?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吗?板子虽然打得热闹,最多也就是唱几段山东快书,张家长、李家短,打虎的好汉武二郎,哪有什么出奇的,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耳音多高,到时候一准儿要不来钱。
崔老道久走江湖,知道有两种人怕来天津,一是厨子,二是艺人。因为天津人口味高、耳音高是出了名的。先说口味,天津人无论穷富嘴都刁,穷有穷讲究、富有富讲究,一桌燕翅席未必吃得美,一碗羊骨头炖的入了味儿反倒觉得解馋;再说这耳音,更了不得了,天津名“卫”,实则却是“埠”,水旱两路的码头,旧社会的艺人初到一个地方卖艺称为“拜码头”,拜的是谁?有人说是同行同业的前辈,也有人说是官府衙门,还有人说是行帮各派的地头蛇,这些个说法都对,却不全面,最主要拜的是当地百姓。老百姓认可了你的能耐,你才有饭吃。艺人成名成腕儿,得把全国四大码头跑一个遍,四个地方都红了那才叫腕儿。而天津卫这个码头最难跑,这个地方的人吃尽穿绝、听得多见得广、话茬子也厉害。如果艺人的玩意儿真好,绝对认头掏钱;如果说玩意儿不行,必定是连挖苦带贬损,使卖艺的难以立足,所以一般的艺人往往先跑别的码头,最后才敢上京下卫。
咱再说这个大光头,板子打得那是真卖力气,抬胳膊踢腿全身上下都跟着动,只打板儿却不张嘴。围观的挺纳闷儿,就有人问了:“大个儿,你这是耍什么把式?别光手里忙活,也唱几句让咱听听!”光头当时停住了手,定住身形又把板儿收了起来,冲人群作了一个罗圈儿揖,一张嘴是满口的山东话:“诸位,紧打家伙当不了唱,烧热的锅台当不了炕,话是这么削,俺可不能唱,为横么捏?这是哪儿捏?这是天津卫,水旱的码头,繁华的所在,藏龙卧虎横么能人没有捏?各位叔叔大爷横么新鲜玩意儿没听过捏?咱乡下人这两下子不敢献丑,可是初登贵宝地,住店要个店钱儿,吃饭要个饭钱儿,不朝您老几位张手,那奏得挨饿,干脆!我给您几位削个小段儿,听着好咧,您了再给钱,听着不好转身就走,可不算您不对。来来来,老少爷们儿散开了,咱来个圈儿大人薄,得看得瞧。”
崔老道一听,可以啊!这位了不得,江湖口说得滚瓜烂熟,可不像是个生瓜蛋子。但是一个乡下人能说什么出奇的玩意儿?真要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么一念叨,全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,别管卖多大力气,谁也不可能给你掏钱。崔老道插手站在人群里接着听,瞧着这个怯老赶在那忙活,就等着看笑话。没想到光头再一开口,一点儿山东味儿都没了,换了个人似的,满嘴的官话,字正腔圆,不吃字不咬字,舌头耍得是真利索,每个字儿都钻到人耳朵里,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,听着那叫一个脆,一听就是行里人。不仅如此,光头说的这段书更是别具一格,既不是长枪也不是短打,什么公案、袍带、侠义、鬼狐一概不是,说的就是天津卫的真事,一下子就把围观的这些人的腮帮子给勾住了。
这件事当地人多多少少都有过耳闻,崔老道也听人说过:南城这边有一座凶宅,什么叫凶宅?就是死过人的地方,死也不是好死的,非得是横死的才叫凶宅。以往京津两地的凶宅不少,光头说的这家凶宅,闹鬼闹得挺邪乎。早些年这家的姨太太私通戏子,正行苟且之事的当口,被本家的老爷撞破。这个脸可丢大了,纵然说大丈夫难免妻淫子不孝,可还有句话叫“王八好当气难平”。家里出了这种事搁谁也抬不起头来,更别说高门大户有头有脸的人家了,那还能饶了她?就将这个姨太太活活烧死在后院,不承想此后就闹上鬼了。有人半夜三更起来上茅厕,瞧见姨太太身穿戏装画着脸、脚不沾地穿房而过。到后来本家老爷睡觉的时候,总感觉有人喊他听戏,觉也睡不踏实,以至于神情恍惚、寝食不安。有一天老爷留了个心眼儿,上床之后假装睡着了,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作怪,没过多久,就觉一阵阵阴风直往被子里钻。他没敢把眼全睁开,眯缝着往外边一看,只见姨太太身穿戏袍站在床前,一张脸上全是血,五官模糊,也看不见嘴,却一声一声招呼老爷起来看戏,吓得老爷“啊”的一声,吐出一口鲜血,两腿儿一蹬见了阎王。这座大宅从此空了,至今无人敢住。
这是出在天津卫的真人真事,老百姓们传来传去,你添点儿油我加点儿醋,那位再放点儿十三香胡椒面儿,结果是越传越邪乎。不过崔老道知道实情,那座宅子并非有鬼,他是怎么知道的呢?杨二爷在世的时候,作为警长查办此案,查来查去发现了真相。原是姨太太身边有个忠心耿耿的小丫鬟,觉得主子平时待自己不薄,又死得冤屈,决心替主申冤为主报仇,扮上戏装在宅子里装神弄鬼,一到半夜就出来。老爷做贼心虚,让这个小丫鬟给吓死了。后来警察厅破了这个案子,在天津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。崔老道和杨二爷是莫逆之交、无话不谈,有一次哥儿俩聊天儿,杨二爷说过这件事的前因后果。
光头这个外乡来的怯老赶,当然不知其中真相,可从他口中说出来,大小节骨眼儿、犄角旮旯没有一处洒汤漏水,就跟自己亲眼见过一般。崔老道听得出,这些内容有一多半是光头信口胡编的,但是编得确实精彩,入情入理扣人心弦。这也没什么,说书没有不掺东西的,编得好不好可就看本事了。有能耐的先生,一本《封神》能说七八年,你明知道很多内容是他胡说八道,可就听得上瘾,这才是降人的地方。光头说到紧要关头之处突然打住,围观众人正听得入神,他却不往下说了,欲知后事如何,咱们下回接演!
这个扣子留得又狠又准,别说这些围着听书的,连崔老道的腮帮子也被勾住了。人群里有人拦住他不让走:“山东儿,刚说到节骨眼儿上,你可别不说了,后来怎么了?”
光头“嘿嘿”一笑,双手抱拳打个罗圈揖,又变回了一嘴山东话,对众人说道:“诸位叔叔大爷,俺一个人儿由打济南府出来,这一路上吃饭住店全凭这张嘴。眼看时候不早了,说了这么半天我这肚子还没着落。今天全仰仗着各位了,无多有少您帮衬几个,一天的饱饭冲您老吃,一宿的好觉冲您老睡,心里没有惦记了,我再把这一段儿踏踏实实地给您讲完了。”
这一番话说完,光头把上衣下襟兜起来,走上前去转圈找众人要钱。这咱就得多说一句了,过去在街上说书唱戏为什么能挣钱?那时的老百姓没什么娱乐,干完了活儿闲着没事,揣着几个铜子儿上街听一段“玩意儿”,就是这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候。在街上听书的人,不比坐在茶馆儿里的,多是“扛大包、拉胶皮”之类干苦力的人。就拿这卸船的来说,一早起来天不亮就到码头上等着,瞧见来了船,立刻扛上铁锨跑去抢活儿。船老大随便挑四个膀大腰圆有力气的,一个人给一块钱,两个钟头卸完船,累得上气不接下气,再有活儿也不干了,一来歇歇胳膊腿儿,二来都是穷苦人,得互相帮衬,给别人留口饭吃,钱不是一天挣的,今天够吃了就成。攥上这一块钱,给家里买好了一天的吃食,这个时候回家太早,到家也是闲着,揣着剩下的钱出来听“玩意儿”。这个钱可是卖力气挣来的,“玩意儿”不好可舍不得往外掏,但是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也懂得捧角儿,佩服真有能耐的,甭管说的唱的,只要听着过瘾,必定舍得掏钱,不白占你的便宜。
光头这半段书说下来,在场的各位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了,那真叫一个鸦雀无声,哪位嗓子眼儿痒痒了咳嗽一声,都得招一片白眼儿。这时候真要不往下说了,晚上的觉也睡不踏实。大家伙儿纷纷掏出钱来往光头的衣襟中扔,给的钱虽然不多,却架不住听书的人多,圈里圈外越围越多,足足有百十来位,你给仨我给俩,凑在一起那可就不少了。
一转眼,光头这小褂已经兜不住了,扫了一眼加起来足有个四五块钱。崔老道在一旁眼馋坏了,心说:我这一天嘴里不闲着,腮帮子都说酸了,能有五毛钱就算是多的。这个乡下来的怯老赶,这么一会儿就挣了四五块钱,真是人外有人、天外有天,老道我跟人家比差得太远了。
光头不慌不忙把钱收好了,端起架势继续往下说,那真是引人入胜,说来说去又到了留扣子的地方,比刚才那个扣子还拴人,他又不往下说了,对周围的人拱了拱手,唱道:“日落西山黑了天,家家户户把门关。喜鹊老鸹奔树林,家雀燕子上房檐。五爪的金龙归北海,千年王八回沙滩。书说到此为一段,明日里来复前言。”
常听书的人都明白,这是今天的死扣儿,说出大天去他也不可能再往下说了。哪有一天就把整部书说完的?时候也真不早了,家里人还都等着吃饭呢,心里再痒痒也只得各回各家,三三两两的兀自议论着刚才听的书,一个个意犹未尽。崔老道心服口服外带着佩服,一瞧人都散了,扭头也往回走,还得想饭辙去。光头却在身后叫了一声:“道爷留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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