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章(下)
作者:秘术童子      更新:2024-01-08 04:08      字数:4101
  这下把辞别戏演成警匪片了。我删去讯息,手机接着响起。我拒绝了来电,顺手关机,便望见唐家祥身影出现在楼下,一手果然在点菸。他脸上身上原先焕发的光辉变得黯淡,无助地举头四望,另一手握着手机,偏着头,好像那一隻小小的手机是他浑身气力的来源;好像那是一堵墙,若不靠着它,他的身体立刻会垮下。
  唐家祥打不通我电话,毅然将只抽了两口的香菸拋进菸灰筒,身影又进了楼。我登时有不好的预感,赶紧锁上了门,还紧紧拴上。在外头的人不会知道里面上了閂,除非他发了癲,叫来消防队破门而入。
  我在空无一物的居室里,从门上透镜看见丧魂落魄的他来到我门外。他在外面走廊上晃了一阵,直着脖子仰着头,看来看去,好像一隻鸟在找甚么东西,然后他立定在一处,很像艺人上台表演找到了萤光定位胶带,这才拿起手机开始拨号。
  我正疑惑他弄甚么玄虚,他对着手机那端、我的录音信箱讲开了,还讲得有点大声:「阿文,我在找你。你刚刚一定躲在邻居家里,我看见那门没有关上,就怀疑和你鬼鬼祟祟的行踪有关,可是我不好意思去骚扰何太。阿文,你这支号码还有效,我现在留言给你,这样你就知道我急着找你。
  「我现在站在你家门外,如果你在里面,会听见我的声音。如果你真的不在,我的行动也会被我头上这支cctv录进去。cctv通常只有影像没有声音,这里这几支不知可不可以录音,总之,我好好站在这里讲话,留下影像证据。这样,一共最多可以有三道纪录了,全都证明我在找你……证明我找过你。」
  这……我服了你唐家祥!居然想到要设下三重证据。我在微湿的眼眶上抹了一把,无声笑了出来。你来我家到底是找我道别,还是要蒐证打官司!
  「我知道你不想见我,你做得很绝,不但连『sherman创厨』都不要,还送给了我和小倩,这已经不是暗示,是明示。我明白你的意思,在这件事上也不会跟你拉拉扯扯,让来让去。你在海边就说过要我和小倩去开餐厅,你坚持的事,没人可以改变你,我也……也很感激你送我这份大礼。可是现在,我只是想看一下你,我不想这样莫名其妙就再也看不到你了。我……我很怕。」
  最后这段话说得有些慢,大约是到了录音留言的长度限制,他停下来,按了几下手机,才继续往下说。
  「我要告诉你,我为甚么怕。我失去过你一次,很激烈、很快速地,在…在意外中失去你。你知道原因的,否则你这次不会退出得这么快。当时你一死很轻松,但是你知道后来怎么了吗?你为我想过吗?」
  「我第一次失去你以后,你知道我怎么做的?每年我都在你走的那天喝酒,一边喝,一边把这一年家里的大小异动全部报告给你听,家里粉刷墙壁啦、家门外边马路多铺了一条啦、多请了两个佣人啦;当然还有我的事,你叫我收养的那个孩子健康不健康、又新读了甚么书、我自己做了几笔怎样的生意、我肥了还是瘦了、有没有新的白头发长出来……事无大小,统统流水帐匯报,硬是要你听,往往一讲讲到三更半夜。
  「为甚么我这样做?因为我不想你来找我时感觉陌生呀,我怕你的鬼魂走错了路、认错了人,那样我们又少一次见面的机会了。」
  唐家祥人间蒸发的那段时间,我在恶梦里听过他发誓一般的宣言,那宣言此刻回盪:
  「因为从前我太少陪你喝酒,从今天起,每年的这一天,我都陪你喝一日一夜的酒。」
  这些,连同他年復一年痴心不移的流水帐报告,都不曾唤得我回头去找他,只因我选择了遗忘。如果早知终究忘不了,我当时又何惜于多飘盪数十年,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守着他到老?
  「一年过去我没等到你,下一年便说得更详细一点。我一直等你来,一年又一年过去,到我变得很老很老了,终于等不到。」
  如果我不曾令你如此失望,那有多好。
  梦里他那场哭泣是真的。他哭得像被拋弃在洪荒宇宙的一角,把我的心哭碎成捡拾不回的尘埃。很久以前他哭泣时,我失去形体的手碰触不到他,梦里也安慰不到他,甚至在这光天化日的现实里,一样只能附耳门上,听门后倾诉依稀。
  「我想过要快点去找你,在我还算年轻的时候便想要跟上你了,免得你到轮回里漂流,那怎么找啊?可是那一世我又有责任要尽,要等到养子成家,还要安排我的旧部属养老。你看,做人到底是很不容易的,你是我的责任,还活着的人们也是我的责任。」
  这句话,我也想对你说,不论哪一个我,均盼望你的体谅。人活着总有责任的,我们那时之所以闹翻,之所以使我有了拿生命相偿的念头,根源也就是责任的两难而已。我俩运气不好,我们的责任并不一致,总须各走各路。
  「不要以为我那一世甚么都不知道,其实我全知道,虽然知道得有点迟。你是故意的,失去你以后,我越想越通透,你完全是借个理由向我赔罪,顺便解脱罪恶。我知道你不想死,你只是因为伤害了我,再也背不下对我的愧疚,才会藉那……那场……那场意外,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人世。可是,令得我们不小心伤害对方的,也只是各自的责任而已啊……」
  他的话语不断被录音留言的长度限制打断,他便反覆地拨号,面上满是倔强。
  「我没等到你来,所以后来我自己去找你,我不信追不上你!每一次,我重新出生在世界上,都是不容易快乐的小孩子,好像有甚么该做的事没做到,可是一个小孩子哪里来那么大的遗憾呢?小倩在大学时就说过我是老灵魂,你跟我的往事,她隐隐约约知道一点,不过她不是很信。其实何止她这样形容我,大学死党、摩托车club友,甚至连我老爸都笑过我!我爸爸说,我在这个世界的资歷怎么好像比他还长呀。
  「你留下的记号一直印在我的脑海,好鲜艳的红花开了满地。我童年时常梦见自己死了,站在一个甚么也看不见的关头东张西望,很徬徨,只有那些红花,开在一片灰暗里,告诉我下一世还有东西值得去追求,去找回来,然后紧抓不放。开始我很怕这梦,后来我学懂了这是暗示,肯定有甚么该找回的东西,很重视的东西,被我遗失在世间了。」
  ……那是甚么呢?
  「然后,我想起了我们的一切。我觉得总有一天,我会找到那个人,看看他过得怎么样,然后把那些无聊的事接着做下去。我觉得我们本来就应该成天一起鬼混的,一旦拆开,状况就不对了。」
  他忽然抬手在我门上碰了一下,吓得我屏住呼吸,心想没理由连呼吸都听得见,又缓缓松口气。虽说这间居室已退了租,搞到自己在自己的旧居像是作贼,也是很闷的。
  他拿着手机,录下他对着大门的说话:「阿文,你偷偷躲在一边听我讲话吗?现在你知道了,我好怕这种情况,我一个人对着空气讲,不知道你在哪里,听不听得见我声音。这和我第一次失去你的情景太像了,我明知你现在活着,还是会怕。如果你在里面,应我一声好不好?我不会强迫你开门,你只需要出一声,我便安心。」
  说着,他很滑稽地探头过来,朝着门上小小透镜摆出正经表情,微露不安,好像在拍摄证件照。
  我憋着笑。当然不睬他了。
  他徒劳无功,退回到cctv下方。「阿文,我好累,记得所有事情,好累。但是我不想忘,我们之间还不到可以了结的地步。我还差很多事没为你做。
  「你记得你要我对蜡烛许愿吧?那第三个生日愿望,我但愿能很快找出一个解决办法,把你、把小倩和我三个人都安顿好。途径a,如果我和小倩结婚,那我希望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做最好的朋友。途径b,如果我和小倩重新交往,结果发现不适合婚姻,这情况,我和你又应怎么办呢?我还是希望,无论如何都能是你的好朋友,但是中间岔路比较多,还要考虑小倩的变数,如果她再变了我前女友,我和她生意合伙,却没有联姻,人生由串联变成并联,要怎么加你进来才最好呢……」
  他似乎也被自己搅得懵懂了,「……哎呀,总之,我那天许愿,想的就是这些。」
  我翻了翻白眼,暗自大呼救命。这小子没救了,许个愿也弄这么复杂,难怪他许愿不灵。你以为你在写程式还是资金筹募专案!还分途径a途径b,还有变因,啥三个人的串联并联也想得出,听得正常人类脑神经打结,我要是生日许愿神,也懒得理你!
  唐家祥放下手机,站在cctv之下,凝望这一方,好像要用目光把门洞穿,搜出我藏匿的位置。可是那目光还是很柔和,带着一些痴。我驀地明白,不知从多久以前,他已想要这样凝视着撇下他的我,如今好难得我总算又是个能被瞧见的活人了。他那眼光,就像是求证某些事物是否已改变。
  我看看手錶,与房东太太约定归还钥匙的时间快到了,他再不滚,我便会错失前往机场的班车,与即将离境的飞机。更糟的是我还想上厕所,本社区建筑隔音没有他的居处那么高级,我可没把握马桶冲水的声响会不会外传,在门外听不听得出是哪一家的马桶……
  唐家祥的眼神逐渐转为空洞,如果我在街上看见有人带着这眼神站立不动,我会以为是他错过了一天只有一班的巴士。不,他看上去更像是在没人烟的山路上,错过一年只有一班的车,甚至十年一班也不为过。
  我心里着急,念头无一不和赶车赶机有关。幸亏我一早已向航空柜台寄了行李,可是我的人还是必须带着护照去登机啊,难道让行李帮我去铁路公司报到吗?只能盼望这小子速速赶回去工作,别再用一副孟姜女看长城的样子瞧这道门,他根本不必哭,单用望的,长城也快被他望倒了。我求你,放我走吧。
  情况终于出现转机。唐家祥将手机揣回裤袋,转身便走。他的步伐一如平常,既不特别沉重,也不轻快。
  我贴在门上看他消失在电梯间,追到露台上等待,忽然心感遗憾:不应该选星期二走的,他要开公司隆重周会,一定全套西装,我没能看见他素日略带飘逸的商务休间衣着,明明衬得他男人味尽显,我却在心头浮现「美丽」二字。那些衣服进了房间便往往被我三两下剥光,可是,此刻,多看两眼也好。
  因为在我的手机中、电脑里,他的相片已然被我删尽。
  最后,送我上机的人你一定想不到,是谭倩仪。我果然错过了机场交通车,午后的市区不知发甚么神经,竟拦不到一辆空计程车,是谭倩仪开着车紧急来援,瀟洒飞驰,秀臂使舵,飞速之中,从容若素,把我安然送到了机场客运大楼。她又兜了一圈去将车停妥,便伴着我走向离境楼层。
  临入安全检查区之时,我回头望她,她站在送机的人群中向我微笑挥手,用唇形祝福:「一路顺风!」
  她挺直着身子,米色洋装下曲线曼妙,颈际的细细鑽鍊在天窗透入的日光中闪动了一下。有美人送行,我顿时虚荣起来,有点顾盼自得的味道。
  ──那些偷偷看她、又嫉妒瞪我的眾多男士,谁想得到这名诱人女子和我之间是何种关係?